鸣潜 不归人
本文核心词:六爻,鸣潜
鸣潜
(上)
清安居的花草溪石,皆是旧时模样。
少顷才落了雪,整院里都覆满白絮。三两枯叶相偎着垂在枝头,将落不落,了无生气。
严争鸣恰披着薄裘,倚在门口。
他在风雪交加的夜里等一个忘了回家的人。
严争鸣怔怔望着一地落雪,压没了那绿的草、黄的花、厚的石、浅的潦。那原是旧时的景。
可旧时家中未有风雪,也不怪归人寻不见路。
旧时是“扶摇山”,此地称“扶摇山庄”。
严争鸣茫茫然抬手,有风从指尖穿掠而过。他下意识握掌成拳,只抓住满手冷风,风从他手心散开,于是什么也不剩了。
风不留恋他,师弟随风而去。
严争鸣骤然惊醒。他总是如此,每日每夜陷在一个太久远也太美满的梦里,时而清醒时而疯魔。可是师弟师妹还在看他,担忧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,他便不能显出半分脆弱,于是疯魔也只在逼仄的夜里滋长,长出个奇形怪状,丑到严争鸣没眼看,抬手一挥,散了又聚,聚了再散,总也不肯放过他。
他在那些无以名状的梦中一次次雀跃又崩溃,梦见回到扶摇山了皆大欢喜,偏下一刻人人惨死在他眼前,千刀万剐灰飞烟灭。有时梦中复刻程潜死时惨象,种种言行细致入微,过后却死而复生,他满腔苦痛没了着落,看什么都像轻飘飘的不真不假。
那确实都是假的。
明知回不去从前,仍旧日夜梦他。
他有一段时间极爱听戏,从前做个纨绔不喜欢唱念做打,现在做了捞钱公子,俗透了顶却跟着风雅了一把。他常常听《桃花扇》,不为情也不为戏,只为中间一小段唱词,听上百遍上千遍,哪怕快要吐出来,也是边吐边哭。
戏台上苏老头哑着嗓子哭得多难听,“俺曾见,金陵玉树莺声晓,秦淮水榭花开早,谁知道容易冰消!”
眼见他楼塌了。
严争鸣在雅间也哭,不知不觉泪流满面,却哭不出声。即使他哭到心肝都呕出来,擦擦眼泪,也只能若无其事照旧回家。
过些时日,觉着总这么哭太伤身,在外也毁他形象,自此再不去听戏。只是夜里还在梦,永远梦着那个回不来的人,就仿佛是下定了决心,要同程潜比一比谁更能长梦不醒。
程潜是长梦了,严争鸣却只能常梦。他日日都醒,有时夜间也惊醒,睡不久却还是要比。他只是不能醒,清醒时没有梦,美梦噩梦白日梦统统没有,白天他还忙着养家糊口,哪儿来这么多空闲做梦。可是不在梦中,他哪里有力气攥着些空落落的念想不放呢?
第一万个梦醒来,就做第一万零一个梦,清醒时不敢有的奢望,梦里合该被成全。
说来那时早有端倪,严争鸣的梦大都不尽相同,其实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些事那些人,他有时一场梦概括全了前半生,有时一夜梦不完一个故事,几个人在他梦中来来去去,唯有程潜永远不弃。
只是可惜,梦中长驻客,醒时却是不归人。
修士寿昌,严争鸣年未满百,就已如大能大魔似的饱经风刀霜剑,他满心满眼都是遗憾,不知道如何发泄,只好在夜半惊醒时倚门听风雨。实在也品不出什么滋味,因为他只是在等人。
只是看着想着,清安居的一草一木,都不再是旧时的景物了。
(下)
扶摇山泯然百年,严争鸣带着李筠水坑在外沉浮也有百年了。百年的血仇足够将纨绔磨练成大能,百年的时间却不够大能淡化仇怨。
这百年间,严争鸣日夜受尽折磨,终于累到无以复加,两眼一闭就倒了下去。他昏迷也要昏得优雅,万万不肯在地上滚一身的尘土,因此李筠刚开始也不甚在意,后来严争鸣躺了几天越睡越没精神,李筠这才觉出点儿不对来,急急忙忙开了副安神的药,严争鸣才算得了他整整百年来的第一个好觉。
可是这些做掌门的好似天生就享不了福,严争鸣安生睡了三夜,自觉精力充沛得能打三十个周涵正之流,自作主张又把药停了。
李筠也嘲过他,水坑也劝过他,他都没听。他从来只听程潜的劝告,而程潜只在梦里见他。
程潜回家的时候,严争鸣很是平静。许多年的想望成真,梦多了,他反而不惊讶了。甚至隐隐觉得一切就该是这样。
程潜也厉害许多,不知是何方机缘救他一命,李筠十二万分惊奇,严争鸣却不肯多问。他知道他的师弟配得上这本事和运道,问了若泄露天机,便怕师弟又离开了。
扶摇山庄的清安居一到春天,便同扶摇山上的那个没了区别,程潜恰好在春天回来,也曾是严争鸣的愿望之一。
程潜回来得突然,严争鸣还没把清安居的蛛丝马迹收拾干净,一眼就被发现了端倪。他惶惶然要解释,程潜却说体谅他多年受苦不必搬了。严争鸣又雀跃起来,他含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问那你呢?程潜则淡淡地说,我去睡你的院子。
严争鸣难过得像他所有衣服都被溅上洗不掉的泥点子,程潜这才微笑,说骗你的,掌门师兄,我们一起睡吧。
严争鸣便满意了,程潜终于回来,这比任何事都要重要,何况小潜这百年来也受了不少苦头,性子也变了些许。程潜变得没那么刻薄,知情识趣还会看脸色,简直是照着严争鸣的心意长的。他就觉得,这些年的苦,也不算什么了。
严争鸣天生一双桃花眼,容貌也昳丽,自然招女修们的欢心。他从前浪荡,也会哄人,可是自从程潜回来,他再不与对他有意的女修多说一句。程潜有时戏谑看他,他连忙自证清白。可是程潜只是看他,什么也不说,严争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
他还在把玩着手上那个铜钱,哪怕程潜在身边时也是如此。他思考一些事时,想的入神了,手指不自觉摩挲过铜钱戒指上每一条纹路。铜钱也是他自己打造的,就随性刻了个“扶摇通宝”。仿灵冒出来打他一巴掌,程潜替他挨了。仿灵消失,程潜坐会原处,严争鸣依旧想些事想出了神。
也许是一年,也许只有一个春天,也许只是十多天。严争鸣入睡前仍见满园春色,醒时窗外白茫茫连成一片。严争鸣又出了会儿神,起身时没见到程潜,他也不意外,还是洗漱更衣,做自己该做的事去了。
他出门前,丢了枚铜钱进香炉,清安居只有靠近门口的香炉里没香,里面全是铜板子。天还没亮透,严争鸣抱着沉甸甸的香炉坐在门槛上看雪压没枝头,无趣极了,就把铜钱一个个倒出来数数,翻来覆去地数,有错漏也不顾,他心里好像早有了数。数到最后,一个铜板也没了,天亮得彻底,严争鸣就低声说,一万零一。
版权声明:免责声明:本文来源网友投稿及网络整合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,与本站无关。其原创性、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,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、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,请读者仅作参考,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。投诉邮箱:1765130767@qq.com.